尋找霍金斯
2014年總冠軍賽第三戰移師邁阿密，馬刺第一戰趁著詹姆士(LeBron James)抽筋驚險搶下首勝，不過熱火第二戰立即展現衛冕軍氣勢扳回一城，因此第三戰的重要性絕對是不言自明，熱火欲完成繼歐布連線後首次的三連霸壯舉，馬刺要一雪上季距離金盃僅數秒之遙的遺憾，這一戰無疑將決定氣勢會倒向天平的哪一端。
就在比賽進行到第四節，馬刺雖憑著史無前例的瘋狂進攻火力展示，一路壓著對手暫居上風，只是熱火一步一步慢慢咬回落後差距，眼看就要一口氣讓比賽回到原點，這時最終獲得總冠軍賽MVP殊榮的雷納德(Kawhi Leonard)自底角三分線外，一個箭步溜過了熱火防線起步飛躍，招牌巨掌一把將橙色皮球抓起，一氣呵成將球穩穩送進籃圈之內，那優雅翱翔身影不禁讓場邊球評范甘迪(Jeff Van Gundy)脫口：「天啊！這簡直就像霍金斯啊。」
時間拉回到四年前，地點則是橫跨整個太平洋的台灣，超級籃球聯賽研議開放每隊都可聘僱一位洋將，當時金酒找來了尚恩(Shawn Hawkins)，他也成為了超級籃球聯賽史上得分能力最恐怖的球員之一，曾經單場轟下63分，至今仍是史上第一的紀錄。假如你在描寫尚恩的眾多報導中仔細尋覓，或許有機會看到一句看似輕描淡寫的註解，尚恩的祖父是傳奇球星霍金斯。
假如你對於霍金斯這名字感到陌生，將這串英文字母輸進Google的搜尋列中，維基百科的中文介紹僅只有以下這麼一段，「為美國NBA聯盟的前職業籃球運動員。」。所以到底誰是霍金斯呢？ ESPN替他製作的紀錄片上援引NBA傳奇教頭布朗(Larry Brown)的說法：「他是J博士之前的J博士，他是貝勒(Elgin Baylor)之前的貝勒，他是喬丹(Michael Jordan)之前的喬丹，他是我看過最偉大的球員。」
所以為什麼他不像是貝勒、J博士和喬丹那般人盡皆知呢？為什麼霍金斯的維基百科中文介紹就只有短短一句話呢？簡言之，因為正該是霍金斯步上全美鎂光燈焦點之下的時候，他卻把青春歲月花在僅經營兩年就倒閉的ABL(American Basketball League)和哈林籃球隊上，接著他加入ABA(American Basketball Association)，一個擁有藍白紅三色籃球和三分線規則試圖譁眾取寵，令不少自認清高正統籃球迷不屑一顧的職籃聯盟。不難想像遲至前總裁史騰(David Stern)上任後歷經一番努力，才讓血統純正NBA的總冠軍不再透過錄影重播方式呈現，ABL、哈林籃球隊和ABA的影像紀錄與傳播管道是多麼稀少，正值巔峰的霍金斯就如他的綽號「獵鷹」一樣，鏡頭幾乎完全沒有捕捉到那迅如急電的身影。
1953年這位來自布魯克林區的11歲窮小子，已經可以完成許多人一輩子望塵莫及的成就─灌籃，很快地街坊鄉間的流言不脛而走，甚至有人宣稱這小夥子打破了高懸數百年的牛頓萬有引力定律。張伯倫(Wilt Chamberlain)曾說他打球打了二十三年，親眼見識過最厲害的一球是，霍金斯從一側切入在空中滑翔到另一側，躲過他的封蓋，打板上籃進球。更有此一說是，儘管不少人將「繞指柔」(finger roll)歸功於冰人葛文(George Gervin)，但其實是張伯倫和霍金斯先發明了如此招式，只是當時說法叫作「dipper」。但為什麼這頭獵鷹必須被桎梏在次級聯盟的牢籠裡呢？這得從裝在信封袋內的兩百元美金說起。
莫名冤屈
莫尼納(Jack Molinas)是美國職業籃球史上最惡名昭彰的賭徒之一，更是差點摧毀NCAA美國大學籃球的主謀之一。高三和高四的霍金斯帶領母校在紐約地區打遍天下無敵手，連續兩年帶領男子中學(Boys High School)勇奪地區聯賽冠軍，和愛荷華大學(University of Iowa)達成加盟協議後，身為大一新鮮人的他需要應付上大學的開銷，於是找上積極涉足紐約籃球圈的莫尼納，商借了兩百元美金。事實上莫尼納早在NBA期間就因為賭博遭到終生禁賽，1954年效力韋恩堡活塞(Fort Wayne Pistons)時，被查出大學時代和紐約當地黑幫與組頭勾結，這夥人當時雖然短暫逃過法律制裁，事後證明逃得了一時，逃不了一世，1961年由莫尼納為幕後主導之一的假球醜聞東窗事發，此事造成37位大學球員被捕，牽連範圍廣達22間學校，包括哥倫比亞大學、聖約翰大學、紐約大學、北卡州大和康乃狄克大學無一倖免。想當然爾，當初和莫尼納有借貸關係的霍金斯，這下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。
弔詭的是，根據NCAA自1953年開始實施的禁令，大一球員其實沒有辦法在正式比賽上場，這也是為什麼就算是如傳奇球星羅賓森(Oscar Robertson)、衛斯特(Jerry West)和賈霸(Kareem Abdul-Jabbar)之流，菜鳥球季也得乖乖坐板凳的原因，所以既然霍金斯根本沒辦法上場，要怎麼放水打假球呢？這也是為什麼就連這幫被捕入獄的賭博醜聞涉嫌人都替霍金斯喊冤，三番兩次在獄中寄信投書到各家媒體希望替他洗刷名聲，但一心要和賭博醜聞作完全切割，不只NCAA不給任何機會，NBA總裁甘迺迪(J. Walter Kennedy)更早早將他打入冷宮，律師友人利特曼(David Litman)花了整整六年時間，才替霍金斯爭取到加入NBA的機會。
不過儘管官司纏訟、名聲受損，甚至為了養家活口，還在以演藝表演性質為主的哈林籃球隊效力三年，霍金斯仍然沒有放棄籃球這個夢想，或者說少了籃球他根本找不到在這殘酷世界立足的基礎，人生伴隨著皮球一次又一次涮過籃網的清脆聲響往前邁進，但唯一一張擺脫貧窮絕望又幫派色彩濃厚的布魯克林區的車票，卻在無意間將他領進了進退維谷的尷尬處境之中。
一位體育作家回憶道：「霍金斯當時在匹茲堡當地討生活，他替當地人組織以交流性質為主的半職業聯賽出賽，每一晚出賽只能賺到五角美金，他當時已經結婚了，和老婆小孩一起住在狀況非常糟糕的長屋內，還得照料老婆有心智障礙的兄弟，可說是人生盪到了谷底。霍金斯自己則說：「有時候我搭巴士通勤時看著窗外閃現而過的風景，心中會想到這些虛擲而過的歲月，有時候我睡著了，我會夢到自己在NBA打球，張伯倫和貝勒就是我面前的對手。」
就在這最絕望時刻的當下，ABA的誕生成了霍金斯籃球之路的救贖之道。如前所述，ABA草創階段並未被很多人看好，而為了爭取觀眾進場找到生財方式，更推出像是三色球和三分線的「旁門左道」，激怒不少號稱正統派的籃球人士，但對於涉入賭博醜聞遭到NBA封殺的球員們來說，ABA卻是他們夢寐以求的人生第二次機會，長達4年時間苦無舞台發揮的霍金斯也沒讓人失望，證明所有關於他的造神傳說其實並非全然是誇大其詞，一舉登上ABA首位招牌巨星寶座。
東山再起
一位曾效力數支ABA球隊的退役球員強調：「霍金斯的加入讓ABA瞬間獲到了人們的認可，也使我們得到很多關注。過去這麼多年來，很多人都聽過他有多麼厲害，可是真的看過他打球的人卻是少之又少，所以ABA稱得上是給了他第一個發揮的舞台。」霍金斯的第一支ABA球隊是匹茲堡風笛手(Pittsburgh Pipers)，第一年就繳出26.8分和13.5籃板亮眼成績，不但是ABA史上第一位得分王，更勇奪該年度最有價值球員獎，而且根據隊友的回憶他甚至還沒用盡全力呢！
前隊友威廉斯(Charles Williams)就說：「我想假如霍金斯想要的話，絕對有辦法平均一場拿到50分，但是他是個懂得團隊籃球重要性的人，會告訴我們應該讓球多流動，盡量讓場上每個人都碰到球。當然我也知道人們總是希望霍金斯能夠多出手，甚至總裁麥肯(George Mikan)都曾遊說過他，因為要是他可以每場拿50分，那麼肯定可以替ABA吸引到更多注意與觀眾。」此外威廉斯也提到霍金斯的領導特質：「他會要我好好盯著他在場上的一舉一動，試著找找看有哪些地方是他需要加強的地方，要是連霍金斯這麼強的球員都這麼說了，像我這樣的小咖球員當然就得更努力才行啊！」
霍金斯帶領吹笛手挺進季後賽一路過關斬將，最終歷經七場惡鬥順利封王，當時休息室內情緒異常激動，因為這群草莽英雄多半是被NBA拒於門外或者被評為問題人物，能夠找到籃球生涯的第二春奪得總冠軍，真的是完全應驗美夢成真這句話。
效力ABA的第二個賽季霍金斯因為膝傷動手術緣故只出賽約一半場次，迫於生活壓力經年累月在各式各樣良莠不齊的場地出賽，更不用提沒有隊醫或防護員隨侍在側幫助維持狀態，他在哈林籃球隊時一週得打八場比賽，一到六天各一場，禮拜天才一口氣安排兩場比賽，霍金斯過往曾笑著告訴記者：「之前曾經有人告訴我，要是我沒有打破牛頓的萬有引力定律，那麼我在空中肯定是比較慢才受到影響！」這個時候他原本最引以為傲的體能優勢終於開始慢慢走下坡，但儘管如此平均得分還是有30.2分，僅次於甫跳槽至ABA的NBA傳奇得分好手貝瑞(Rick Barry)。
雖然吹笛手的球季在季後賽首輪就嘎然而止，但霍金斯在戰線另一頭卻取得重大進展，在美國地位和時代週刊相當的老牌雜誌─《生活》雜誌在1969年刊出一則報導，文中全盤揭露當年因賭博醜聞遭到拘捕訊問的他所遭遇的不平待遇，根據撰文記者沃夫(David Wolf)明查暗訪的結果，霍金斯學生時代智力測驗成績判定他的IQ僅70，加上求學階段也並未將重心擺在學業之上，所以對於籃球以外的世界所知相當有限，這樣一個17歲的貧民窟黑人青年卻遭到警探無情恫嚇訊問，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有權保持沉默或者有權請求律師到場。這篇生活雜誌的平反報導立即在全美掀起一股軒然大波，尤其文中權威欺壓弱勢、黑白種族對立的議題更是觸動輿論的敏感神經，在各方壓力之下總裁甘迺迪終於被迫批准霍金斯加入NBA。
無限遐想
27歲且膝蓋動過刀的霍金斯總算苦盡甘來，有機會證明他不只能稱霸ABA，就算是如今開始走下坡也可以在NBA打出名堂。1969年不只是雄鷹降臨NBA的時刻，該年度還有一位超級新秀早早就被各隊鎖定為狀元的唯一人選，當時還叫做阿辛德(Lew Alcindor)的「天勾」賈霸無疑是各隊夢寐以求的大獎，由於狀元籤獎落誰家是由東西區戰績墊底的隊伍擲硬幣決定，鳳凰城太陽和密爾瓦基公鹿各有一半機會可以得到這位超級長人。很不幸地，參與抽籤的太陽最終和NBA史上得分紀錄保持人擦肩而過，不過緊接著在另一次的ABA球員選秀中，太陽這次總算選到了硬幣正確的一面，擊敗了超音速獲得霍金斯優先簽約權，一位亞利桑納當地記者手舞足蹈地宣告，這簡直是「擲硬幣史上最大的逆襲」。
但就像是霍金斯人生故事的主軸一樣，人們只能在腦海中幻想假如太陽第一次擲硬幣結果也是如此，那麼賈霸加上霍金斯的雙人組又會是怎麼樣的一番光景呢？尤其考慮到霍金斯在NBA的菜鳥球季表現可一點也不含糊，81場出賽平均每場能貢獻24.6分，全聯盟排名第六，甚至和其他NBA名人堂球員瑞德(Willis Reed)、弗雷澤(Walt Frazier)、康寧漢(Billy Cunningham)和衛斯特一同入選第一隊陣容。例行賽戰績排名西區第三的太陽季後賽首輪面對西區第二的湖人，後者陣中擁有張伯倫、衛斯特和貝勒三位傳奇巨星，雖然太陽最終鏖戰七場後還是不敵落敗，但假如有任何人還覺得霍金斯只是個稱霸ABA小聯盟的鄉野傳說，可以問問1970年3月29日到湖人主場觀戰的球迷們，霍金斯當天繳出了34分20籃板7助攻，徹底粉碎所有外界僅存的質疑聲音
很可惜的是我們終究沒有機會看到雄鷹以最佳狀態恣意翱翔NBA的天際線，霍金斯接下來表現雖然還是有準明星水準，只是先前帶給人無限遐想的潛力已經不復存在，前ABA球員丹尼爾斯(Mel Daniels)就指出：「我相信當年那個帶領吹笛手奪冠的霍金斯，絕對有辦法在NBA繳出和魔術強森(Magic Johnson)和柏德(Larry Bird)和喬丹同等成績，別忘了來到NBA的他已經年近30，而且膝蓋也出了不少毛病。」
慢慢回歸平淡的霍金斯對此卻絲毫沒有任何怨言，甚至還不願意人們因為自己的曲折遭遇而失焦，他強調：「人們總是說他們從來沒有機會見識到我場上最好的一面，因為我巔峰期那幾年被無情地剝奪走。這種說法實在讓我很困擾，對我來說，我來到NBA第一個球季入選了明星賽先發，也是年度第一隊的先發五人之一，所以那些人從我身上又搶走了什麼呢？我展現了我的實力到底有多少，但是往往人們總是把絕大部分重點擺在那失去的部分。」
事實上霍金斯在1992年就入選了名人堂，是太陽隊史上首位有此成就的明星。霍金斯也信心滿滿地表示：「我想所謂飛人的概念是由貝勒所開創，接著傳到我的手中，然後才是J博士和喬丹將其發揚光大。」當然這不能阻止我們在腦中編織關於霍金斯可能會有的成就，因為就像每個有一定年紀的人回顧人生，總是有「如果當初怎麼樣，搞不好現在就會怎樣」的念頭不經意地浮現，所以我們對於雄鷹的羽翼竟是在囚籠內虛耗折損感到遺憾，幻想牠乘風翱翔時鼓滿飽脹的雙翅，隨著陣陣氣旋帶起無人與之匹敵的疾速。
霍金斯的故事存在著醜陋無恥的體制殺人，卻有個令人充滿希望卻又帶有無限遐想的結局，不過誠如他在名人堂頒獎典禮所言：「籃球把我帶到世界各個角落，我曾經讀到一首詩其中有以下這句話，『我所有在這世界留下的一切其中都有我的一部分』，這對於一個來自布魯克林的窮小子真是意義非凡！」。
原文刊登於美國職籃雜誌2014年9月號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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